第一章 暴力的种子 一、小白兔和大灰狼   见到晓宇的那天,下着雨,他撑着一把黑布雨伞走过来,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。   我打量着他,心里暗暗吃惊,他与我的想像太不一样了,瘦高的个子,白净的脸庞,说话慢条斯理,甚至带有几分羞涩。如果不是在这个特殊的地方、特殊的环境里,我确实很难将他与那个两次进出工读学校、劣迹斑斑的男孩子联系在一起。   在晓宇就读的工读学校我了解到,13岁那年,他上初一时,因多次聚众打架并打伤老师被送进工读学校。一年后,转至一所普通中学。上高一时,因多次抢劫低年级学生财物被再次送进工读学校。如今,他已是工读学校高二年级学生了。   在这之前,我曾给晓宇打过几次电话,想跟他聊聊,可他一直不愿见我。那天,我在电话里跟他讲起了两个不同的分苹果的故事:一个男孩说谎话从妈妈那里得到了想得到的苹果;一个男孩通过劳动竞争同样从妈妈那里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苹果。可是两种不同的得到苹果的方式却演绎出了两种不同的人生。听完这个故事,晓宇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,最后,他答应跟我见面聊聊。   当我近距离观察晓宇时,我发现他的眼神很冷漠,冷漠中有几分凶悍,那不像一个孩子的眼神,虽然那种冷漠和凶悍时时被长长的睫毛遮蔽,但是仍让我的心有不小的震撼:一个还不到17岁的孩子,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?   听说晓宇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,父亲是某大型企业工程师,母亲是一家外资企业主管。这样的家庭怎么会培养出一个崇尚暴力的孩子?   我正琢磨着如何开始这场谈话时,晓宇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:"我恨我妈!"他将那个"恨"字咬得又重又长。接着又补上一句:"没有我妈就没有我的今天,你说我能不恨她吗?"   那天,我们谈了很久,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,我走进了他的童年、他的少年,走进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岔路口。   小时候,我长得很讨人喜欢,皮肤很白,眼睛很大,头发是自然地卷曲,别人都说我像个洋娃娃。由于父母在工作了几年后又双双考上了研究生,我从两岁开始就被送到爷爷奶奶家,与他们一起生活。爷爷虽然没有多少文化,可是他很会讲故事,什么《孙悟空大闹天宫》、《三打白骨精》、《三借芭蕉扇》都是他讲给我听的。那时候,我对这些故事简直着了迷,经常缠着爷爷要他讲故事。爷爷将肚子里的故事都讲完了,只好去买一些小人书回来看,看完后再讲给我听,但是爷爷从不照着书上念,而是用自己的语言讲出来,在故事里还加进了许多他自己的创作。那时候,我最崇拜的人就是爷爷和那些写故事的人。   上幼儿园中班那年我5岁,这年,父母研究生毕业,我被他们接回到身边。   母亲带我走的那天,我又哭又闹,我不愿去他们那里,在我眼里,他们很陌生,我在爷爷奶奶家那几年,他们只在寒暑假来看我。   我不愿跟她走,我说我要听爷爷讲故事,我要吃奶奶做的猪肉炖粉条。母亲哄我说,她会给我讲很多很多很好听的故事,她会给我做猪肉炖粉条。   我信以为真地跟着母亲回了家。回家的那天晚上,上床睡觉前我就想,妈妈一定会给我讲很多很精彩的故事。可是我在床上躺了好半天,一直没见她过来,而以往这时候,爷爷总是走到床边笑着对我说:"小子,来,爷爷给你讲故事。"   我想,母亲一定是忘记了,便起床去找她,我对她说:"妈,我要听故事。"   母亲正在台灯下写着什么,她不耐烦地说:"你不见我正忙吗?"   也许她看出我很失望,想了想,她放下笔,从抽屉拿出一本童话书说,好吧,我来给你讲一个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:   一只大灰狼溜进了树林,树林里住着小白兔、笨笨熊、淘气狗、喇叭象、小刺猬、小山羊……大灰狼偷偷摸摸地摸到了一间红房子的窗前。大灰狼往屋里一看,满屋子的大老虎、小老虎,它们张牙舞爪,呼啸吼叫,大灰狼吓得出了一身冷汗:"妈呀,这是老虎大王的家,进不得!"大灰狼灰溜溜地赶紧溜走了。   "嘻嘻嘻",小白兔从大衣柜里蹦出来,朝着满屋子的老虎笑。原来,一面墙上的小老虎,是小白兔画出来的;墙对面的大老虎,是小白兔用放大镜照出来的,录音机里播放的《老虎之歌》,是小白兔从勇敢商店买来的磁带。小白兔靠自己的智慧将大灰狼吓跑了。   听完故事,我不解地问妈妈:"为什么小白兔就是好的,大灰狼就是坏的呢?"   母亲愣了一下,然后狠狠给了我一耳光,她声色俱厉地说:"笨蛋,这难道还用问吗。"   我"哇"地一声哭了。她更不耐烦了,又抽了我两个耳光说:"哭,哭,有什么好哭的,这么笨还好意思哭!"    莫名其妙挨了打,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。那天晚上,我躺在床上心里一直愤愤地想,难道因为你是大人就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、就可以不讲理吗?难道因为你力气大就可以随便打我吗?   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主动向妈妈提出过讲故事的请求,虽然她后来也经常给我讲故事,但我已失去了听故事的激情,也失去了对那些故事的好奇心,每一次都是她干巴巴地照本宣科,我呢,木然地听着。见我"傻呆呆的"(这是她的原话),她会伤心气愤地将书重重地甩在我脸上,然后拂袖而去。   那时我就想快快长大,长大了,有了力气,我就可以报复她。   5岁那年的那个晚上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,从那以后,每当她骂我、打我时,我心里便暗暗咬牙切齿地发誓:等我长大了,我一定要报复。  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认识到,一个人弱小了就会被人欺凌,强大了就能欺凌别人。   我6岁半时上了小学。在班上,我个儿最高,比别的同学差不多高出一个头,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。上小学不久发生了一件事,上课时,我向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同学借橡皮擦,他不肯借给我,我就从后面朝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。他"哇"地一声哭起来。老师跑过来问他怎么了,他说我用脚踢他的屁股。   老师怒不可遏地要我站到教室后面去。老师是男的,长得又高又壮,我想,如果我反抗,他一定会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拎起来摔出去,说不定还会揍我一顿。我不情愿地离开座位,到教室后面老老实实罚站。那天,我被整整罚站了一上午,腿站得又酸又麻,我狠狠地盯着老师心里愤愤地想:等我长大了,看我怎么收拾你。   由于个子高,我在心理上感觉自己很强大,便经常对冒犯我或我看不顺眼的同学大打出手,班上的同学几乎人人都怕我,有的人千方百计地巴结我,我在学校渐渐坏得出了名。母亲经常被老师叫到学校,挨老师一顿训斥回来,她便将怒气发泄在我身上,狠狠地教训我,开始是扇耳光、扒下裤子打屁股,后来是打哪里顺手就打哪里,顺手抓到什么东西就用什么东西打,常常让我浑身挂彩。于是,我便将不能向她发泄的仇恨加倍发泄到同学身上。   小学毕业时,我已臭名远扬了。升初中时,与我所在小学对口的中学不愿要我,母亲去求了几次,人家根本就不理她。那天,她从学校受了一通气回来,进门就操起一根棍子朝我劈过来。我闪过身子,一把抓住她的手夺下了棍子,她几次扑过来想夺回棍子都被我狠狠地推开了,那时我已经一米七了,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,最后一次我将她推倒在地上,然后就跑了。那一次,我在游戏机室玩了三天三夜。第四天,父亲找到了我,将我押回了家。   这一次母亲没有打我,她也许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我的对手,她只是恨恨地指着我说:"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,怎么生出你这个东西。"   眼看快要开学了,那所中学仍不愿要我,母亲只好将我送到离她工作单位很近的一所中学。她认为这样能更好地监督我。每天早晨,我和她一起乘公汽去学校,下午放学,她一般都来接我和我一起回家,如果她有事了或要加班,我就一个人疯玩到很晚才回去。   在那所中学,开始我还是挺老实的,也想好好学习,可是没过多久,我的老毛病又犯了。那天,我的同桌告诉我,隔壁二班的一个同学将他的足球故意踢进了水坑,他找对方理论,对方不但不道歉还揍了他一顿。我听了,马上就说:"我去帮你揍他!"   下了课,我去二班将那个同学喊出来,我说:"你敢欺负我的同桌,你小子欠揍啊!"边说边一拳打在他脸上。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,他捂着流血的鼻子转身逃回教室,我追进去拳脚相加将他打倒在地上,看他抱头惨叫着在地上翻滚,我心里有一种征服的快感。   每次打完架我都有这种快感,我想母亲当年打我,我无力反抗、抱头鼠窜,她心里也许就有这样的快感。征服人与被人征服,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,是母亲用她的暴力让我明白了这一点。   这件事情发生后,我受到留校察看处分,家里还赔了对方医药费。我成了学校人人皆知的坏学生。   我第一次被送进工读学校是初一下学期。   事情起源于一堂数学课。教我们数学的是一个长着一撇小胡子、说话有点娘娘腔的老师。那节数学课是在下午,我昏昏欲睡,勉强撑了半节课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。突然,我感到头皮一阵刺痛,我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的头发被数学老师狠狠地拽住了,那只拽住头发的手正用力地将我的头往后扳,我感到头发仿佛在一根根被连根拔起。我怒火中烧,握紧拳头就朝他猛击过去,他惨叫一声松开了手。我的拳头正打在他眼睛上,那眼睛立马就一片青紫。他愣了片刻后向我扑过来,我又一头将他撞倒在地上。我想起小学一年级罚我站的那个长得又高又壮的老师,心里充满了复仇的冲动和快感。 当天下午,学校就作出了开除我的决定,并将我父母通知到学校,当面向他们宣布了这一决定。   说实在的,事后我心里也有点后悔,我并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。   那天晚上,父母铁青着脸,家里的空气仿佛一点就着。我想,反正已经这样了,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。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。   在家呆了几天后,母亲说要送我去工读学校。那时我不懂什么是工读学校,在家呆了几天也觉得腻了。我就说:"去就去吧。"   到了工读学校才知道,被送到这里来的大都是像我这样被其他学校扫地出门的学生。   我在工读学校的表现不算太坏,也许这里坏学生太多了。在工读学校上完了初二,母亲说我必须离开工读学校,要不然就只能拿工读学校的毕业证,如果拿的是工读学校的毕业证,即使考上了普通高中人家也不会要我。   她托人为我找到一所地处市郊的中学,她隐瞒了我从工读学校出来的实情。因为离家远,只能住校,我心里暗暗高兴,这样我就不用每天面对母亲那双像刀子一样的眼睛了。自从她打不动我了,她就无时无刻不用那双像刀子一样的眼睛伤害我。   我只是爱打架,成绩并不差,初中毕业时,我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。可是只上了一个学期,我又第二次被送进了工读学校。这一次进工读学校的原因是我犯了两次事,一次是我将一个同学的鼻梁骨打断了,没多久,我又多次将一个低年级同学的财物洗劫一空。其实我并不缺钱花,我"擂肥"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钱,我是看那个人不顺眼,想吓唬他、教训他。   这次被学校开除后,是我自己要求来工读学校的。我觉得,在工读学校我能找到一种平等的感觉。在原来的学校,我总是被人看成"渣滓",看成"小混混",没有人把我当人看,老师给我白眼,同学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,我想,既然你们都这么看我,我就破罐子破摔了。   别看我走到哪里打到哪里,耀武扬威的,其实心里并不快乐,有时还很压抑、很痛苦。随着年龄的增大,这种痛苦越来越像毒蛇一样缠着我,我看不到前途,看不到希望。   我不是天生就是一个爱打架的坏孩子,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,我母亲她难道没有责任吗?童年里的许多事我都忘记了,却忘不了5岁那年她给我的第一个耳光。当时我不懂她为什么打我,今天我明白了,她是要用暴力赢得一种心理高度,证明老娘比儿子厉害。   天渐渐昏暗起来,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,晓宇撑开雨伞走进雨中,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,我的心沉重如铅。   父母打孩子,老师打学生,生活中,这样的事似乎早已司空见惯。打人者理直气壮地认为"打是亲骂是爱",而被打者迫于这种流行于社会的强势观念,常常处于无奈的境地,他们忍气吞声,无处诉说。可是压抑的情绪总会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,在那个出口,他们也许会成为一把复仇的火,在烧死别人的同时也烧死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