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第一句谎言   因为当记者的缘故,笔者经常会收到一些陌生人的来信,复信后,这些信我大都没留下来,留下来的信,都是我一次次翻检抽屉没舍得处理的,因为这些信曾深深触动过我的心灵。   在留存的来信里,胡大虎的信一共有5封。我还清楚地记得收到他第一封信时的情景。   那是2002年3月,《中国青年报》发表了我采写的一篇报道"哪里有他们说话的地方——近万数学爱好者车轮大战哥德巴赫"。几天后,我收到一封厚厚的挂号信,信封上的地址是"内详"。拆开信封,最上面的一页是一封写给我的信,后面七八页信纸是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论文。署名是胡大虎。   胡大虎说看了我的那篇报道后很激动也很兴奋,他说自己研究哥德巴赫猜想有两年了,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开哥德巴赫之谜的钥匙。他希望我能将他的论文推荐给专家审阅。在这封信的后面,他说:   "我是一个服刑人员,还有一年才能出狱,希望你能帮帮我,如果没有你的帮助,我的研究成果就无法得到承认。几年来,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已成为支撑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和希望。"   前两年,我写了一本陈景润先生的传记文学《离哥德巴赫猜想最近的人》,书出版后,我经常会收到一些哥德巴赫猜想业余研究者的信,这些业余研究者又被称为民间科学爱好者,据估计,全国仅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民间科学爱好者就有近万人。胡大虎的来信让我很为难,虽然我不能判定他的研究是否有价值,但是我知道,学院派对于这些民间科学爱好者的态度是冷淡的,甚至是冷漠的,一些科学家甚至通过媒体不断向民间科学爱好者发出忠告,劝他们放弃研究。他们认为,目前的理论和方法不可能解决这个数学难题,同时他们还认为,只有经过大学数学系统训练,甚至只有研究生以上学历的人才可能具有研究这个问题的能力,并认为这些民间科学爱好者做的是无效劳动。这一切,在监狱服刑的胡大虎也许并不知道。但是我还是决定将他的论文推荐给我认识的一位数学专家,哪怕结果是令人沮丧的,我也得给胡大虎一个答复。  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,那位数学专家给我写来了回信。信很简短,大意是说胡大虎在论文中提出的研究思路没有什么新意,但是他对"哥德巴赫猜想"的探索精神是可嘉的,并希望他系统地进行数学训练云云。   虽然这是我预料中的答复,但我总算可以给胡大虎一个交代,他那么信任地将论文寄给我,我不能辜负了他的信任。   我给胡大虎写了一封信,是一些鼓励的话,我不想让他太失望,不想让他有太重的挫败感。而且职业本能告诉我,胡大虎决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,他一定有着很奇特的经历。在信的最后,我提出了这样的疑问。我将数学专家的答复也一起放进信封,给他寄去了。   仅仅过了几天,我便收到了胡大虎寄来的特快专递,拆开深蓝色的纸袋,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张他的照片,照片上的胡大虎留着平头,眼睛眯缝着好像在眺望远处,在他的背后是绿茵茵的草地和起伏的山脉,草地上有羊群和牦牛,从背景判断,这张照片是在西藏拍摄的。由于他站的地方离镜头太远,他给我的印象是模糊的,我看不出他的年龄,也许是30多岁,也许是40多岁。照片可能是用傻瓜相机拍的,因为照片下面的拍摄时间是1997年8月24日。   胡大虎的信很长,他说寄出上封信和论文后见我一直没给他回信,以为我早就将他的信和论文扔进纸篓了,没想到我将他的论文推荐给了专家,专家看了他的论文还给了回信。   他说:"专家的答复虽然让我很失望,但这是第一个真正看了我论文的专家,此前,我曾十几次将论文分别寄给一些专家,结果都石沉大海。专家能看我的论文就是对我的最大安慰和鼓励,我不会轻易放弃这项研究。有人认为,哥德巴赫猜想这个难题不可能由民间研究者解答出来,可是1928年,在金坛小镇当店员的只有18岁的华罗庚,指出苏家驹'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'有错误时,是一位民间研究者;1956年在厦门大学图书馆当管理员的陈景润,提出华罗庚《堆垒素数论》中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时,也是一位民间研究者。谁都难以预料哥德巴赫猜想的答案最终会由谁找到,有可能是数学家,也有可能是民间研究者。"   说实话,如果仅看胡大虎的信,真的很难将他与罪犯联系在一起。这样的人怎么会犯罪呢?可是在这封信里,胡大虎明明白白告诉我,他犯的是盗窃罪,被判了5年。   下面是他的叙述:   大学毕业后,我先是在一家国企做技术工作,虽然工作稳定,收入也不错,可是我不喜欢那种既刻板又死气沉沉的工作环境。于是干了3年后,我便跳槽去了一家业务基本相同的民营企业。临走时,我偷偷带走了部分技术资料。我跳槽去的这家民营企业在当地小有名气,由于我带来了竞争对手的部分核心技术资料,属有功之臣,所以一来就被老板任命为技术开发部副主任。   由于掌握了对方的技术资料,我所在的这家民营企业很快就成了与对方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。可是对方却蒙在鼓里不知实情。在那家民营企业的两年里,我和同事一起又开发出了几个新产品,我们的产品在市场上所占份额越来越大。就在这时,南方一家民营企业委托猎头公司找到了我,愿以比我所在企业高出一倍的薪金聘用我。   我当即就答应了他们的邀请。虽然我已准备抽腿走人,但我没跟任何人透露风声,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勤勤恳恳地工作着,甚至在提出辞职前的几天,我还和同事一起又开发出了一个新产品。其实我的不动声色是有原因的,虽然我参与了一些产品的开发,但有些核心技术资料并不在我手上,我必须想办法将这些技术资料弄到手,它将会给我带来更大的利益。   就是这种贪欲让我铤而走险,我骗取了开发部主任的信任,从他的电脑里窃取了全部技术资料。第二天,我便向老板提出了辞职申请。老板对我的辞职深感意外,并极力挽留我,可是我还是坚决地走了。   中国有句古话叫"聪明反被聪明误",我做梦也没想到,正是我的突然离去让老板产生了怀疑,当初我窃取原单位的技术资料投奔他,我得到了好处,他也获得了利益,但他对我其实一直存有戒心,所以他一直不让我接触一些主要产品的核心技术。我这次突然辞职马上让他产生了怀疑。   我到南方那家企业没多久,事情就败露了。我以盗窃罪被拘捕。刚被关进来的时候,我懊悔莫及,万念俱灰,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。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,自己酿的苦酒只有自己喝。   监狱里的日子,每一天都是难熬的,我度日如年地打发着每一天。2000年的一天,我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,英国和美国两家出版公司悬赏100万美元解决哥德巴赫猜想问题。我被这条消息吸引住了,一个沉睡已久的梦想又开始在心里游动。   有人将数学称为思维的体操。从小,我就对这种"体操"有着痴迷般的热爱。我最崇拜的人是陈景润,我读过徐迟的报告文学《哥德巴赫猜想》,我一直梦想自己能摘到那颗数学皇冠上的明珠。报考大学时,我很想学数学专业,可我父母坚决不同意,他们说学数学毕业后难找工作。虽然我心里很不情愿,可还是按照父母的意愿报考了当时很热门的信息工程专业。在大学,我数学这门课一直学得很轻松,我把它看做智力游戏,常常沉浸在解题的快乐里。   本科毕业后,我报考了研究生。当时我脑子里闪过改学数学的念头,但是权衡再三,我还是放弃了,大学四年学的毕竟不是数学专业,对能不能考上数学专业研究生我毫无把握。另外,我还有很实际的考虑,如果去做一个数学家,这一生也许只能过一种很寂寞很清贫的生活。我不隐瞒自己对物质的追求,我希望自己能过上一种富足的生活。   命运真是会捉弄人,在我被一个个欲望驱赶着脚步的时候,我渐渐忘记了那个梦想。可是当我失去自由时,却是那个梦想拯救了我,它让我觉得我还有事可做,让我感到监狱里的日子不再那么难熬。那年2月,我开始了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。   在这期间,父母给了我很大帮助,他们千方百计四处为我寻找和搜集有关书籍和资料,还写来一封封鼓励我的信。   谈到父母,我不能不承认他们是中国传统观念认可的那种最优秀的父母,在我和弟弟很小的时候,他们就教育我们要做一个正派无私的人,做一个高尚的人,一个纯粹的人,而且他们身体力行地为我们做出表率。   记得小时候,家里的剩饭剩菜父母总抢着自己吃,有时为争夺剩饭剩菜他们甚至还发生口角。那时,家里经济比较困难,一个星期难得吃一次荤菜,他们总是将盘子里少得可怜的肉挑出来放在我和弟弟的碗里。在我和弟弟很小的时候,他们给我们讲得最多的故事是"孔融让梨"、"纯孝感君"。记得我那时还很小,不懂得什么是"纯孝",母亲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,故事说的是春秋郑国人孝叔,生平事母至孝。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,都一定让母亲先吃。一次,庄公请孝叔做客,孝叔竟不吃桌上那碗烧得香喷喷的肉,庄公感到奇怪,问其原因,孝叔说看着桌上美味的肉便想起家中的母亲,母亲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肉,因此自己也不敢吃,并希望庄公能把肉赏给他母亲吃。   父母要求我做一个至善至美的人,这种教育其实给了我很大的思想压力,我不敢越雷池一步,不敢公开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,千方百计拼命压抑自己的各种欲望。我学会了说谎,学会了伪装,因为我不愿让父母失望,我希望得到他们的赞赏。   记得第一次说谎是在我7岁那年。   我和弟弟是双胞胎,每年的生日,我们都会收到父母亲送给我们的礼物。7岁那年的生日,他们送给我们的礼物是一把玩具冲锋枪和一辆玩具坦克。当母亲拿出这两件礼物时,我一眼就看中了那把冲锋枪,因为我在玩具店里见过这种冲锋枪,扣动扳机就能发出一串清脆的"哒哒哒"声,枪口还会喷出火光。我早就想有一把这样的冲锋枪,记得有一次我曾跟爸爸要求过,可是爸爸说太贵没给我买。   我正想对母亲说我想要那把冲锋枪,没料到弟弟抢在我前面说出了我想说的话。顿时,我心里凉了半截,心想,这下完了,妈妈一定会将冲锋枪给弟弟。没想到,母亲听了弟弟的话后皱起了眉头,说:"还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孔融让梨的故事吗?人家孔融将最大最好的梨让给别人,自己吃最小的一个,你们要学习孔融,不能老是想着自己。"   见弟弟挨了批评,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,我赶紧见风使舵,对母亲说:"把冲锋枪给弟弟吧,我随便拿哪个都行。"   母亲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,连连说:"对,对,这才是好孩子。"   说着,她将冲锋枪奖给了我。   我第一次尝到了说谎话的甜头。   可以说,从小到大,我在父母眼里都是一个好孩子,但他们却不知道,他们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我。当我后来离开他们身边,不再在他们目光的关注下,那些压抑的欲望便难以遏制地急速膨胀起来,并一步一步将我送进了犯罪的深渊。   得知我犯了盗窃罪,父母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,在他们眼里,他们的儿子从来都品行端正,怎么也不会干这种没廉耻的事。开庭审判时,父母千里迢迢赶到了法庭,母亲后来对我说,直到走进法庭她都相信我是冤枉的,她希望法庭为她的儿子讨回清白。可是站在被告席上的我,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,母亲当场昏厥了过去。   ……   看了胡大虎的信后,我给他写去了一封回信,我希望他将跟我讲的这些心里话跟父母也说说,虽然这样做会伤他们的心,但是他们看到的却会是一个真实的儿子。他们会知道,欲望是人的本能,忽视它,压抑它,欲望就会像弹簧一样跳得更高,只有了解欲望,正视欲望,才能将欲望引进合情合理合法的轨道。   在那以后,胡大虎又断断续续给我来了两封信,再后来就一直杳无音信。有时我会想起他,不知道他是否放弃了哥德巴赫猜想研究。   2003年3月底,胡大虎终于来信了,他告诉我,他已经出狱,目前在海南打工。   不知胡大虎是否意识到,当他用说谎得到了那把玩具冲锋枪时,他的精神就被奴役了,他永远都会在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之间犹豫徘徊。当说真话要付出代价和成本,使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时,他还会说真话吗?   人们总是教育孩子要讲真话,但真话并不一定每一句都是美丽动听的,美丽动听的并不一定都是真话。当人们对并不那么美丽的真话进行训斥、进行惩罚时,也许就没有人敢讲真话了。没有人敢讲真话的地方,一定是谎话、假话盛行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