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失语的甜甜   3月初的一个清晨,我乘坐京通快巴去通州拜访一位名叫李圣珍的老师。因为我听说她收留了一群"傻孩子"、"笨孩子"、"呆孩子"、"坏孩子"。   在一条名叫磁器胡同的小巷里,我找到了李老师的家。两间不大的小屋里挤着四张单人床,那是孩子们睡的,李老师的床是一张破旧的黑沙发,人造革的沙发面裂开着一个个口子,晚上,她蜷曲着身子睡在上面,白天便将铺盖卷起来。   我去的时候,李老师正在厨房忙着给孩子们做早餐。那天是星期天,家在武汉的大虎和岳岳被父母接回去了,家里只有从河北来的西西和从湖南来的甜甜,还有专程从长沙来看望女儿的甜甜的父母。   甜甜踢着毽子玩得正欢,桌上放着一摞这些日子来她写的作业,每一天的作业都有李老师的批语。前一天的批语是:真好,真棒,继续努力,做题时不要着急。   甜甜的父亲一边翻看着女儿的作业一边感叹地说:"真难以相信这是她写的。"他说甜甜送到这里时,几乎已经丧失了学习能力,写字时,她会长时间反复只写一个字,而且写得乱七八糟。读书时,语不成句,而且读着读着就会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。   "孩子成了这样,我们两口子心都要碎了,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上幼儿园之前,她可是一个很聪明很活泼的孩子。从小学二年级起,我们就一次次带她去看心理医生,有的医生说她是强迫症,有的医生说她是自闭症。我们怎么也想不通,她怎么会得这种病呢?"甜甜父亲的眼里闪着泪光,他长叹一声将头深深地埋进了手掌。   过了好久,他抬起头说:"后来,我们慢慢醒悟到,甜甜变成这样,我们有很大的责任。我们望女成凤,却不知道怎样做父亲,做母亲,当我们知道了这一切时,却已铸成大错,如果甜甜不能好起来,不能像一个正常孩子那样学习和生活,我们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,一辈子都会在痛苦中煎熬,最爱她的是我和她的妈妈,可是却是我们给她带来了摆脱不掉的噩梦……"   甜甜的老家在湖南省一个偏僻的小县城。甜甜生下之前,父亲是县城一所中学的教师,母亲是一家工厂的工人。母亲怀上甜甜时,父亲正日夜苦读准备报考研究生,他发誓要走出那个偏僻的小县城,改变自己的命运,也改变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命运。甜甜生下来不久,父亲终于如愿以偿,他收到了长沙某大学录取通知书。年近而立之年的他,告别妻儿,只身去长沙求学。   甜甜2岁时,母亲抱着她去长沙看望父亲。一路上,甜甜兴奋无比,快乐无比,公路上飞驶而过的汽车,吸引着甜甜好奇的目光,她问妈妈:"汽车饿了吃什么?是吃肉吗?它力气那么大,一定要吃很多很多东西,是吗?"江上鸣着汽笛行驶的轮船,也吸引着甜甜好奇的目光,她问妈妈:"那个大轮船的家在哪里?它是回家去吗?"   那时的甜甜,总有问不完的问题。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。   在长沙时,父亲带甜甜去动物园。这是甜甜第一次见到老虎、狮子、大象、斑马、海豚、大熊猫……她兴奋不已地甩开爸爸妈妈的手,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关着各种动物的笼子中间跑来跑去,一会儿拔草喂给大象,一会儿举着自己吃的饼干快乐地喊着:"大熊猫,请你吃饼干。"   父亲带甜甜去火车站看火车。看见面前卧着一个庞然大物,甜甜害怕地问父亲:"这个怪物会不会吃人呀?"父亲哈哈大笑,他告诉甜甜,它不吃人,只要买张票就可以坐着它去北京,去上海,去好多好多地方。父亲抱着她说:"甜甜,以后好好读书,将来坐火车到北京去上大学,好吗?"甜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   甜甜刚满3岁,父亲就将她们母女俩接到了长沙,那时,父亲已经拿到了经济学硕士学位,留在大学任教。   学校分给他们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,虽然生活过得有点窘迫,可是甜甜的歌声、笑声使小屋里的生活充满了幸福和欢乐。甜甜爱唱歌,她最爱唱的是"小燕子穿花衣",只要她在家,小屋里就会飘出她清脆稚嫩的歌声:"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来这里……"   可是这种幸福快乐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。父母决定送甜甜去幼儿园,一是他们忙照顾不了甜甜;二是他们认为,甜甜应该去幼儿园接受早期教育。   离父亲学校不远就有一家幼儿园。父亲去看了,条件蛮好的,而且离学校近也便于他早晚接送甜甜。听说要去上幼儿园,甜甜可高兴了,在这之前,妈妈曾经带甜甜去幼儿园玩过,那里不但有跷跷板,有滑滑梯,老师还教小朋友们唱歌、跳舞,还给她们讲故事。   第一天,甜甜是牵着妈妈的手又蹦又跳地走进幼儿园的。可是下午妈妈去接她时,发现她脸上挂着脏乎乎的泪痕。她没细想,以为甜甜是对新环境不习惯,以为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慢慢适应。第二天早上,甜甜赖在床上不愿去幼儿园,妈妈强行将她从床上抱起来穿好衣服,甜甜虽然又哭又闹,妈妈还是将她强行送进了幼儿园。甜甜妈妈说她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她离开时女儿惊恐害怕的眼神。   那段日子,父亲忙着做研究课题,母亲刚调到新单位每天早出晚归,他们虽然觉得甜甜上了幼儿园后,不像原来那样爱唱歌了,话也少了,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惊恐不安。但并没有多想,以为是换了新环境的缘故。不久后的一天,甜甜肚子饿了想吃饭,她指着高压锅张着嘴"啊啊"地却说不出话来。   甜甜失语了!   他们焦急万分地抱着甜甜去了医院,全身都查遍了,没有发现她有器官性疾病。医生提醒他们带孩子去看心理门诊。心理医生告诉他,极度的恐惧会造成失语。可是,刚上幼儿园的甜甜会遇到什么恐惧呢?医生让他们回去后,每天给甜甜反复唱她最喜欢的一支歌,也许熟悉的歌声会重新开启她因惊吓而关闭的语言功能。   每天,父亲或者母亲都将甜甜抱在怀里唱啊唱啊: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来这里……一天、两天、三天、第十五天的晚上,甜甜终于跟着父亲的歌声断断续续唱起来: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来这里……甜甜终于开口说话了。   后来在一次父亲和女儿的对话中,甜甜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感到恐惧的原因:   1989年9月1日,是我上幼儿园的第一天。妈妈将我交给幼儿园的一位老师后就走了,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,我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,"哇"地一声哭了。这时,一个剪着短发的老师走过来,抓住我两只胳膊将我重重地摔在一只小板凳上,凶巴巴地说:"别哭,再哭,我就将你从窗户扔出去喂大灰狼!"   吓得我马上止住了哭声。那天上午,我一直眼巴巴望着窗外,盼着妈妈快点来接我回家。   吃午饭时,老师一个劲儿地催我们快吃。那个剪短发的老师见我吃得慢,从我手里夺过勺子,一边呵斥,一边不耐烦地舀起一大勺饭菜塞进我嘴里,我还没来得及咽下,老师又往我嘴里塞进第二勺、第三勺,嘴里已经塞得像要爆炸的气球了,老师还在不停地往我嘴里塞,我噎得浑身哆嗦,满眼是泪,却不敢吐出来。   刚吃完饭,老师就催我们上床睡觉,并恐吓说,谁不好好睡觉就让他跪在地上。过了一会儿,老师走到床边发现我还没睡着,就狠狠地拧我的屁股。我疼得裂开嘴想哭,老师一边拧一边厉声地说:"你要是哭,我就一直拧到你不哭为止。"我吓得不敢哭了,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,连眼睛都不敢再睁开了。   第二天,妈妈又要送我去幼儿园,我哭着不愿去。妈妈烦了,不顾我死死挣扎,硬是将我放在自行车上送进了幼儿园。   我说,吃饭慢了,老师就拧我的耳朵敲我的头,午睡时,老师拿着一根小棍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发现谁没睡着就敲一下谁的头。到后来,一说送我去幼儿园,我就吓得直哆嗦。   为了使甜甜摆脱恐惧感,父亲给甜甜换了一家幼儿园。甜甜的语言功能虽然渐渐恢复了,可是从那以后她却变得沉默寡言,小屋里很少再听到她快乐的歌声。   6岁那年,甜甜进了小学。一年级上学期的期中考试,甜甜的语文考了80多分,数学考了90多分,可是父亲和母亲并不满意,他们给甜甜订的目标是"双百"。为了使她的成绩出类拔萃,父母给她制定了每天的学习计划,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,甜甜还要做许多父母亲从书店里买回的各种辅导书上的题目。每天下午放学回家,放下书包,甜甜就要开始做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练习题,只有当一天的学习计划完成后,甜甜才能上床睡觉。周而复始,每天如此。   星期六和星期天,甜甜的时间也同样被安排得满满的。她得去学画画,学跳舞,学钢琴,学英语。她几乎没有玩的时间,母亲偶尔带她去逛一次商店她便高兴得欢蹦乱跳。   一年级还没上完,甜甜就厌学了,吵着闹着不愿去上学,又气又急的母亲用一顿痛打将她赶进了学校。从那以后,只要她不愿学习,只要她成绩不好,他们便打。一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,甜甜两门功课不及格。   如果甜甜的父母在这时及时调整自己对女儿过高的期望,如果他们能更多地关注孩子的心理变化,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。   甜甜的学习成绩不见好起来,他们焦急万分,便更大量地增加她的学习内容,延长她的学习时间,希望她能尽快赶上去。可是甜甜的学习成绩并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好起来,不但成绩越来越差,而且变得莫名的狂躁,常常在课堂上突然摔课本拍桌子,大声叫喊。做作业时,写着写着会突然大喊大叫将作业本扔在地上。她不再好好写字,没有人能看懂她划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。她也不再好好读书,她只读课文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,而且无数次地重复。她也不再在父母怀里撒娇,只要他们靠近她,她就会惊恐地抱着头,吓得浑身哆嗦。   见曾经聪明伶俐、活泼可爱的女儿如今变成了这样,他们伤心欲绝。他们开始反省自己,他们想和女儿重新开始,但却束手无策。   他们带甜甜去看心理医生,医生说甜甜患了强迫症,医生给甜甜开了一包大大小小的白色药片。吃了这些药片,甜甜有时会安静下来,可是药性一过,她又故态重萌。他们知道医生给甜甜吃的是镇静药,他们也知道这些药治不了甜甜的病根。于是,他们又将甜甜带到一位心理医生那里,医生说甜甜患的是孤独自闭症,医生让他们带甜甜每周去做一次心理治疗。做了一年多心理治疗,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,甜甜的病情越来越重,一看见课本就会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,有时安静下来,她会无数次地重复一个相同的动作。虽然甜甜已经不能正常地上课,正常地做作业,可是父母怕她落下了课,仍然每天都逼着她去学校。   就在他们忧心如焚的时候,他们听人谈起了李圣珍老师,说她家里住满了从各地来的"笨孩子"、"傻孩子"、"呆孩子",这些让老师头疼,让父母绝望的孩子在她那里都变成了好孩子,变成了聪明的孩子、快乐的孩子。他们的心里燃起了希望。于是,他们带着女儿千里迢迢来到了北京。   他们到北京的那天,刚下过一场大雪,树梢上挂着雪花,阳光照在上面,像一朵朵晶莹剔透的玻璃花,父亲看见女儿的眼睛里出现了好久好久都没见过的好奇。可是那好奇的眼神只闪现了一下就熄灭了,她的眼神又是那样地游移和迷离。   父亲说:"甜甜,带你去看天安门好吗?"她不点头也不摇头,只用呆呆的眼神看着他。   他们的心像刀搅般难过。他们想起甜甜2岁那年带她去火车站看火车的情景,那时的甜甜,是那么爱说爱笑爱问,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,总要问个为什么。他们曾告诉甜甜,好好读书,将来坐火车去北京上大学。今天,他们带着甜甜来到了北京,可是他们的甜甜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甜甜。看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很漠然的女儿,他们的心碎了。   他们找到了李老师的家。   见到甜甜,李老师笑眯眯地将她搂进怀里,将脸贴在她的小脸蛋上,甜甜满脸惊恐地使劲推她,一边推一边说:"你为什么抱我?"李老师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亲切地说:"因为我喜欢你,你是个好孩子。"   甜甜不再躲避了,渐渐地,她像一只安静的小猫将头缩进了李老师的怀里。   每天,李老师让甜甜尽情地玩,只让她写几页字,读几篇课文。开始,甜甜写的字没有几个字能认得出来,写字时她常咬着腮帮子,似乎用着全身的力气,纸常常被圆珠笔尖戳成一个个洞。李老师从乱七八糟的字里看出了她心里压抑的烦乱和痛苦,她是将这痛苦和烦乱宣泄在狂躁的笔尖下,宣泄在越读越快越快越乱的阅读中。这种狂躁和痛苦是精神创伤造成的,是长期的压抑造成的,要治愈她,先要走进她的心灵。   从一个个送到她身边的孩子身上,李老师发现,这些孩子普遍缺少安全感,他们几乎都爱做噩梦,几乎都患有失眠症。李老师还发现,这些孩子的父母爱他们的孩子,可是他们关心孩子的衣食冷暖,远远超过关心孩子的心灵。他们不知道孩子在什么时候需要爱,什么时候需要关怀。他们认为打孩子骂孩子是对孩子的爱,却不知道这种爱却深深地伤害了孩子,成为孩子不能摆脱的噩梦。   李老师谈起了一位母亲。那天,她将8岁的儿子送到了李老师家。她坐在沙发上滔滔不绝地数说着儿子的种种劣迹,诉说着她对儿子的失望。儿子就坐在她的身边,那孩子的眼睛一直望着别处,漠然地听着母亲对他的控诉。   李老师说,当着别人和孩子的面全面否认自己孩子,公开表示自己对孩子的失望,不但是对孩子的尊严和自信心的摧毁,也是对孩子重新站起来的信心的打击。她说:"如果孩子生活在批评中,他便学会谴责;如果孩子生活在敌视中,他便会好斗;如果孩子生活在恐惧中,他便会忧心忡忡;如果孩子生活在鼓励中,他便学会自信;如果孩子生活在受欢迎的环境里,他便学会钟爱别人;如果孩子生活在友谊中,他便会觉得生活在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。"可是,并不是每一位父母都懂得这个道理。   李老师还跟我讲起了另外一位母亲。当只有7岁的女儿想钻进她怀里撒娇时,她竟一脸厌烦地推开了女儿,说:"去去去,这么大的人了还粘粘黏黏。"孩子很失望很伤心地走开了。李老师说,孩子普遍都存在着情感饥饿和皮肤饥饿,多抚摸他们,多对他们说一说:"好孩子,你真乖"、"好孩子,你真棒",不但会使他们有安全感,还会使他们产生受到鼓励和关怀的喜悦。   每天晚上,甜甜上床睡觉时,李老师都要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说:"你真是个好孩子。"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,直到她沉入梦乡。甜甜的父母说女儿很小就开始失眠,晚上经常做噩梦。可是在李老师身边,甜甜睡得很沉很香,噩梦不再缠绕她。   每当甜甜写字时,李老师便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,使狂躁的她渐渐安静下来。甜甜读书时,李老师一句一句地领读,使语不成句的她渐渐找到了语感和句感。她将甜甜每天写的作业都写上日期、编上号,并在作业后面写上鼓励的评语,让甜甜看到自己每天的进步。   李老师告诉我,所有送到这里的孩子,心灵都受过有意或无意的伤害。而伤害他们的往往是老师和他们的父母。她说,我并没有什么绝招,我只是和他们平等地、真诚地对话,只是总给他们以希望,使他们找到自信,因为,每个孩子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自尊有不同个性的人,尊重他们,真诚地鼓励他们,爱护他们,他们就会觉得学习是件快乐的事,这种学习的快乐感会激发求知的欲望和创造的冲动,从而开掘出每个人本已存在的潜能。   遗憾的是,许多老师和父母却目中无"人",他们有意或无意地在精神和肉体上驾驭孩子。在他们眼里,孩子是可以任意训斥任意惩罚的,孩子是没有思想没有个性的。正是这种错误的认知造成了数不清的悲剧。也许,他们至今都不明白,为什么当初种下的是希望,今天收获的却是又苦又涩的果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