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残缺的手掌  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。知了在窗外的树上扯着嗓子叫着,远处的工地传来一阵阵机器的轰鸣声,老覃关上卧室的门将电视机拧到最小的音量在看足球赛,妻子在厨房里洗晚饭后的锅碗瓢盏。儿子覃天该像往常那样开始练琴了。   可是,老覃一直没听到儿子的琴声,正纳闷着,突然,他听到了一声惨叫,好像是妻子的声音。老覃拉开房门冲出去,立即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:儿子面色苍白地坐在地上,右手握着一把刀,刀口上血迹斑斑,左手手掌血肉模糊,正嘀嗒嘀嗒地流着血,妻子瘫倒在厨房门口。老覃一边扑上去夺下儿子手里的刀,一边带着哭声问他:"你在干什么?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"   儿子冷冷地回答说:"手残废了,你们就不会要我弹琴了。"   老覃惊得目瞪口呆,他没想到儿子竟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拒绝练琴。   他将儿子火速送进医院。经医生检查,覃天的手掌和手背共有两处刀伤,最重的一刀在手掌,几乎深及掌骨,食指也被削掉了一块,手背上的一刀虽然不深,却已伤及神经。医生遗憾地告诉老覃,根据伤情,覃天要想完全恢复手的功能恐怕不大可能,会留下一定的后遗症,也许手指不能伸直,也许拳头不能握紧。   听完医生的诊断,覃天的母亲呼天抢地嚎啕不已。这么多年的心血,这么多年的希望就这么一下给全毁了!望着悲痛欲绝的妻子,看看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儿子,老覃欲哭无泪。   覃天左手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了,但是由于伤及了神经,他的手指不能伸屈自如,特别是食指,几乎不能弯曲。自残后,覃天再也没有弹过钢琴。他的钢琴老师为他深深惋惜,他的父母为他痛心疾首,而他自己感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解脱。   三年后,当记者采访覃天时,已经18岁的他谈起那个自残的夜晚显得很平静。他说自残并不是一时的冲动,在这之前他曾多次反抗过,可是每一次都被父亲打回到钢琴前。有一次,因为他拒不练琴,母亲又哭又闹,甚至以绝食相威胁。   他说:"再这样忍受下去,我不会疯也会自杀,因为练琴对我来说已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,坐在琴凳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。只有手残了,他们才会不再对我抱有希望,才会对我真正绝望。"   当一个人用自残的方式来逃避痛苦,那种痛苦也许确实是无法忍受的,起码它超过了肉体的痛苦,不然,一个正处在花季的少年怎么会举刀砍向自己!   从覃天的自述里,我们也许能看到他曾经历了怎样的痛苦。   我父母都是工人,吹拉弹唱一样不会,可是他们却希望我成为钢琴大师。   听说这是因为我一生下来就对音乐特别敏感,特别有兴趣。据母亲讲,我生下来的那天,护士将我抱到她身边时,我眼睛一直没睁开,这时,忽然窗外传来了一阵丁丁冬冬的音乐声,我眼睛一下就睁开了,亮晶晶的眼睛,好奇地左顾右盼着。   她还说,我又哭又闹的时候,只要一听到音乐就会安静下来,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,有时还会随着音乐兴奋地"咿咿呀呀"着。  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,会不会有一点夸张,因为几乎每一个做父母的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天才。   听说后来有一位懂音乐的亲戚来家里串门儿,母亲跟她讲起了我对音乐的敏感,她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我的手,发现我的手指细细的长长的,她对我母亲说:"你儿子的这双手,天生就是一双弹钢琴的手。"   也许那位亲戚只是随便说说而已,可是我的父母却信以为真。从那以后,他们一直认为我有音乐天赋,认为覃家一定会出一位钢琴大师。   是不是有音乐天赋我不知道,但那时我对音乐确实很着迷。我们家那时还买不起音响,只有一台双卡录音机,母亲买回一些儿歌磁带和一些音乐磁带,经常放给我听。不久,那些儿歌我几乎都会唱了。母亲买的音乐磁带大都是名曲,有中国名曲《春江花月夜》、《渔舟唱晚》、《梅花三弄》、《阳春白雪》、《高山流水》等,世界名曲有《舒伯特小夜曲》、《孤独的鸽子》、《快乐农夫》、《春之声》、《摇篮曲》、《圣母颂》等。虽然我并不能理解这些音乐,但它或舒缓缠绵或激越明快的节奏却拨动着我的心弦,它传递给我的是一种愉悦和快乐。   我3岁生日时,父亲给我买了一个玩具琴,可以弹简单的音乐。开始,我玩得很起劲,见手指按下一个个键,就能发出多、来、咪、发、梭、啦、西、多的声音,我很兴奋。可是玩了几天我就不想玩了,弹来弹去只有几个音,我觉得没意思。   一天,父亲将我抱在怀里对我说,他要攒钱给我买一架真正的钢琴。那时我还不知道钢琴为何物,只知道那一定是一架真的琴,而不是玩具琴。   两年后,我5岁时,父亲真的买回了一架大钢琴。那架钢琴的琴身是黑色的,光亮得像一面镜子,摆在陈旧、逼仄的客厅里,高贵得像个王子。父亲兴奋地告诉我,这架钢琴是专门给我买的,他们要请老师教我弹钢琴。站在那个庞然大物面前,我又好奇又兴奋,我迫不及待地按下一个个黑白键,一阵悦耳的声音马上从我手指间流出来。   后来我才知道,这架钢琴几乎花去了父母所有的积蓄。   可那个时候,沉浸在喜悦和兴奋中的我,并不知道这个庞然大物会给我带来什么,更不知道它会夺走我的快乐,夺走我无忧无虑的童年,将要给我带来永远也服不完的苦役。   几天后,母亲将我带到一位姓段的老师家里,让我跟他学琴。段老师的头发几乎掉光了,只有快接近后脑勺的地方有几缕稀疏的头发,母亲告诉我他是音乐学院的教授。   段老师不苟言笑,很严厉,第一天上课我的手就挨了打。挨打的原因是我总不能纠正我错误的手型。段老师教我学琴时,母亲一直守在旁边认真地听着、看着,并做着笔记。在这之前,她只略识简谱,不懂五线谱,更不懂什么G调、F调。可是为了回家后能按老师的要求督促我练琴,她认真地记下老师的每一点提示。   从那以后,我每周去老师家上两次课,每次上一个小时。除了上课,我每天必须练8个小时琴,上午3个小时,下午3个小时,晚上2个小时。我很快就腻烦了这种单调枯燥的学习,可是每次练琴母亲都守在我身边,如果我有懈怠,她手上的棍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来。   上学后,我每天早晨必须6点钟起床练一个小时琴,然后去上学。下午放学回家,我必须放下书包就开始做作业,做完作业才能吃晚饭,吃完晚饭已经是7点多钟了,我不能休息,更不能看电视,马上得开始练琴,练完3个小时我才能上床睡觉。   每天都是这样,周而复始。我不能跟同学出去玩,不能看动画片,更不能去游戏机室玩游戏,我每天的生活,除了上学就是学琴、练琴。父母给我制定了一个个考级的奋斗目标,为了实现这些目标,母亲成了"魔鬼教练",除了上班,她几乎将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放在陪我学琴练琴上,她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监视着我,连我上厕所的时间她都掐分掐秒地算,如果在里面呆得时间长了点,她就会走过来"咚咚"地敲门,一个劲地催促。当我对这一切感到厌烦而消极怠工时,她要么训斥,要么用棍子教训我。有时打过之后她会声泪俱下地告诉我,她这样做都是为了我。她和父亲坚信,钢琴大师是用棍子打出来的。   我开始痛恨弹钢琴。而最初的痛恨,来自11岁那年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。   那天晚上,是我到老师家上钢琴课的时间,可是到了傍晚,外面突然雷声大作,闪电像一条条张牙舞爪的巨蟒东奔西窜,不一会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。我心里暗暗高兴,这么坏的天气一定不用去学琴了。可没想到刚吃完饭,母亲就催我穿雨衣、雨靴。我说:"下这么大的雨还去呀?"   母亲一边匆匆穿雨衣一边说:"怎么能不去!下刀子也得去。"   我穿着雨衣极不情愿地跟在母亲身后,又粗又密的雨柱将我打得踉踉跄跄,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流下来模糊了我的双眼,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。我不知道我这样苦苦练琴是为了什么,虽然母亲曾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诉过我,只有勤学苦练才能当钢琴大师,可是当钢琴大师是他们的理想,不是我的理想。如果当钢琴大师必须付出一生的快乐,必须像苦行僧一样一辈子忍受寂寞和孤独,我宁愿不当。   到了老师家,还没来得及擦干脸上的雨水,母亲就催着我上琴凳,她怕耽误了学琴时间,因为老师的辅导费是按课时给的,每个课时100元。   老师让我复习上节课的曲目。我弹得很糟糕,不但有几个音弹错了,而且节奏也不对,老师皱着眉头训斥我说:"你是怎么搞的,怎么越弹越差?"然后又对我母亲说:"这孩子越来越没灵气了,我看他学得再好也只能当个演奏匠,当不了大师,他根本就不喜欢弹钢琴。"   母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,她是死也不会承认她的儿子没有灵气,死也不会相信她的儿子成不了钢琴大师。   从老师家出来,雨仍在哗哗下个不停。一路上,母亲阴沉着脸不停地数落着我,说我弹得不好是因为贪玩,功夫下得不够,还说往后每天晚上要再加练一个小时。天哪,我当时听了简直要晕过去了。  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雨中,心里充满了对钢琴的痛恨。其实到这一年,我已经学了6年钢琴,我不但没有爱上它,而且连最初的快乐也没有了。我已经变成了钢琴的奴隶,它统治着我,控制着我,它占据了我吃饭、上学、睡觉之外的全部时光。我能不恨它吗!   回到家,已筋疲力尽的我,多么想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啊,可是刚换下湿淋淋的衣服,母亲就过来催促我练琴。   我无可奈何地坐在琴凳上。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,我心里充满了对钢琴的憎恨,恨不得一刀劈了它。   老师对我的那番分析并没有让父母死心,他们仍固执地认为,弹不好是因为我没努力,只要努力了,我就能弹好。于是,他们将我晚上练琴的时间从3个小时增加到了4个小时。他们怎么也不愿相信,我不努力是因为我不喜欢弹钢琴,是因为我痛恨弹钢琴,一个对钢琴充满痛恨的人怎么会有弹奏的热情和激情!   在这之后的几年里,我不止一次地反抗过,我拒绝学琴,拒绝练琴。可是每一次反抗都以失败告终,我不是屈服于父亲的棍棒而是屈服于母亲的眼泪。有一次,我三天没练琴,母亲就绝食了三天,眼睛哭得又红又肿,父亲给我扔下一句话:"她要是死了,你就是罪人。"我还能怎么办呢,只有屈服。   上初中后,学习越来越紧张,可是父母要求我学习和练琴一样都不能耽误,琴要弹得好,学习成绩也一定要好,于是我的休息时间一再地被压缩,每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。由于缺少睡眠,我经常在上课时睡着了。而让我更不能忍受的是,除了练琴,父母不让我接触其他领域的东西,比如电脑,他们不但禁止我去网吧,也不让我到同学家玩电脑,我不会上网,更不知道QQ。   我比以前更加痛恨弹钢琴,因为痛恨弹钢琴,我痛恨上了音乐。因为痛恨音乐,我的耳朵拒绝接受一切与音乐有关的东西,除了非弹不可的钢琴,我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没有音符、没有节奏的世界里。这时候,我想到了自残,只有手残废了,我才能真正摆脱这一切,获得自由。   我手残后,母亲经常坐在那架钢琴前发呆、流泪。终于有一天,家里来了几个人将钢琴搬走了,听说是卖给了一户人家,那家有一个准备学琴的4岁的小女孩。   我不知道覃天的父母是如何承受这一打击的,我不知道当梦想破灭,并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后,他们是不是有所醒悟和反省。   当孩子有着某一方面的兴趣和爱好时,是揠苗助长,还是因势利导?覃天也许真有成为钢琴大师的潜质,可是在棍棒和超出身体承受能力的训练下,这种潜质一点点地萎缩了、毁灭了,最后竟成为一个不但拒绝钢琴,也拒绝音乐的人。这不能不令人扼腕长叹。   有人说,今天的孩子是最累的孩子,他们背负着父母的全部希望,他们承受着比以往任何一个年代的孩子更多、更重的精神压力。这种压力能成就一个人,也能毁灭一个人。   也有人说,今天的父母是最操心的父母,当孩子还牙牙学语时,他们就开始规划孩子的一生,并为这个规划负起无限的责任。这让笔者想起一位美国母亲。   那位美国母亲有两个儿子,一个在家务农,另一个就是美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杜鲁门总统。当年,杜鲁门当选为美国总统后,新闻记者纷纷前往他的家乡采访,有记者问他母亲说:"您有这样一个儿子,一定感到十分骄傲。"杜鲁门的母亲回答说:"是的。不过,我还有一个儿子,也同样让我骄傲——他现在正在地里挖土豆。"   如果我们的父母也能以这种欣赏的、骄傲的眼光看自己的孩子,也能以这样的观点去看待成功与失败、平凡与伟大,那么孩子们就会活得轻松,活得快乐。